我这一生最有成就感的事:照顾94岁父亲离世
徐舒,退休后是北京市海淀医院
安宁疗护病房的志愿者,
她用安宁疗护的理念,
照护患有吸入性肺炎的94岁父亲,
送他在放松自在的状态下善终。
“我没有悲伤,而是有一种成就感。”
▲
安宁疗护,是为生命末期的患者和其家属
提供身体、心理、精神等方面的照料,
最大限度降低患者和这个家庭的痛苦。
它的原则比如有:
缓解疼痛和其他痛苦症状,不再以治疗疾病为焦点;
▲
安宁病房中,志愿者给患者洗头,家属在一旁陪护
有一个家属告诉我,他说叫了无遗憾。”
我今年65岁,做过大学老师、服装设计师,退休之后我是做安宁疗护的志愿者。
我原来对安宁疗护一无所知,2016年,母亲肺癌晚期住院的时候,特别痛苦、孤独地死在ICU。
ICU一天只准探视半个小时。当时对我打击最大的,是在进ICU时,我母亲身上贴着透皮贴,它能止痛,结果后半夜我送爸爸回家之后,太累了,在沙发上一下睡过了,到了天亮。就在这期间,医院当晚的值班护士,不了解透皮贴是什么,她看我妈妈这贴着两个塑料膜,就给掀开了,看看没什么事又贴上,贴过皮肤的东西掀下来就贴不上的。
药效不起作用之后,我妈后半夜在没有任何镇痛措施的情况下疼疯了。她可能难以控制地挣扎,护士就把她的四肢绑在了床上。
我第二天早上去看到的是,妈妈已经疼到中风,口眼歪斜,说不出话,手脚被绑在床上。
我整个人就是一个懵的状态。妈妈怕我着急上火,她说不出来,但是她那个意思是告诉我她已经不疼了。
▲
有时候我想一想就难以忍受,母亲在ICU的那周,一天23个半小时,一个人面对冰冷的设备和这个环境,漫漫长夜,看着天花板,等待死亡的到来,那种感觉像被亲人抛弃了一样。
半年之后,我自己也得了癌症,我要面对自己的死亡,所以这件事儿就很紧迫地摆在我面前,想要找一个不那么痛苦孤独死亡的方式。
听完表演,患者罕见地举起双手,为合唱团鼓掌
2019年7月6号第一次进病房,进去之前,想象的病房是以前陪妈妈去做放疗、住院时的那种,哀嚎疼痛的人集中在一起,但是进去以后一看很温馨,没有那种痛苦的呻吟,志愿者很和蔼的,如果患者是卧床的,他们会伏在床边跟患者说话。
海淀医院当时还只有6张床,是要排队的,我想要在这里混一张床,首先要跟混个脸熟,所以削尖脑袋成为这里的志愿者。
为患者和陪护家属做芳香呵护
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的志愿者有三个颜色的马甲,绿色就是洗头、理发,有时陪患者说说话,橘色马甲的志愿者就是做芳香呵护,红色马甲是心理师或者社工。
经过一系列的培训,我学会了芳香呵护,通过芳香精油对患者身体进行抚触,让他感觉被看到、被呵护,他的身体会随着我们的引导,慢慢放松下来,不适和不安得到缓解,大部分患者都能够通过我们的服务,最后进入放松和睡觉的状态,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有小小的成就感。
有一位患者还不到40岁,是患者的妈妈去护理他,白发人送黑发人,悲伤可想而知。妈妈情绪特别不好,反映在对医护志愿者态度上。
我和心理师雁凌在晨会上听说这件事之后,就去病房看他们,想了解情绪背后是什么原因,过程中听说患者从春节到4月下旬没洗过澡,到这儿只是给他缓解疼痛,但他健康的时候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,他妈妈就很焦虑。
▲
我们有王扬老师的生死教育课,在这个课堂上,我经历了一场救赎。之前我虽然做志愿者,但是我永远做不到像其他志愿者面对患者那样温暖地微笑,我当时觉得他们不是发自内心,只是为了哄患者高兴,因为那时候我自己内心挺空的,我母亲走得那么悲惨,和这边情景有太大的反差,一直生活在自责当中。
▲
在生死教育课上,王扬老师让我们讲生命中离你最近的一次和死亡相关的事,那是我第一次说母亲的故事,还没开讲就泪流满面。
王扬老师后来跟我说,自责和慢性自杀是一样的,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原谅自己,做一件仪式感的事儿,回到家里,把刚才说藏起来的母亲的照片遗物,拿出来一件,和她面对面,跟她聊,说你爱他,感谢她给你生命,给过你那么多快乐的时光,把你认为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说出来,请求妈妈的原谅,最后一定记着跟妈妈道别,而且告诉她你会好好活着,会把父亲照顾好,让妈妈放心。
其实就是我们后来学的四道人生,道谢、道爱、道歉、道别。
徐舒的摄影作品,装饰安宁疗护病房
我没有负罪感、没有那么多的负面情绪之后,慢慢地就可以接受,其他志愿者那么温暖灿烂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了。
在我们实际工作中,感觉到每个人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都会无措、紧张,甚至恐惧。如果有人可以告诉他,你是安全的,在最低谷的时刻,有我们陪你一起度过,他就是安心的,感觉到死亡是有温度的。
我父亲是94岁吸入性肺炎离世的。实际上我最成功的照护例子是我父亲,我之所以写《重启生命》这本书,也是宁晓红主任(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学中心主任)说你这个照护过程特别完整、连续,可以让其他人借鉴和获益。
我查出乳腺癌之后,把父亲送到养老院,因为那个时候照顾他不方便了, 我每隔一天去看他。学了芳香呵护之后,首先想去拥抱他,但父亲那一代人,是不习惯拥抱的,后来冬天我从外边来看他,我说我手冷呢,他就给我捂手,这时候,我就反过来给他在胳膊上做抚触,他一开始还愣了一下,慢慢就习惯了,到后来我碰他身体任何一部分都可以。
▲
后来第二次吸入性肺炎的时候,我就决定用我学会的东西,用安宁的理念和芳香呵护的技巧陪护他。我跟养老院的医务室说,我是海淀医院安宁病房的志愿者,我想用我学到的东西陪护我爸,因为我爸住在单独的一室一厅,不会打扰到别人,如果这次不成功,那么他走了,我也尊重他的死亡过程。
医务室的人也是跟宁晓红主任学过社区安宁疗护的,所以我特别幸运,他们就同意了。
我就按照我父亲上一次住院时用的西药,我去买的口服药,然后把我哥也喊来了,教他怎么芳香抚触,我们俩一人给爸爸抚触一只胳膊。
做芳香呵护的时候,我在父亲耳朵边上,跟他说,老爸你放心,你是安全的,我和我哥都在这,我们都陪着你,他当时发烧谵妄了,手原来还颤的,就慢慢真的放松下来了,然后身体整个也都放松下来了,过一会儿烧退了,然后睡着了,然后到第二天就醒了,正常了。另外他在自己的房间里,相当于在家里,他也是放松的。
第三次肺炎,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,会征求秦苑主任的意见,比如父亲痰特别多,我对吸痰是很反感的,因为目睹过吸痰病人痉挛的那种状态,不想让爸爸遭那个罪,但秦苑主任说每个人的神经敏感度是不同的,有人吸痰就特别敏感挣扎,有人就没事,以患者的感受为第一位。
家庭合影
秦苑主任说过,让我注意痰音和死亡咔咔音的区别,他到最后的时候,我确认他不是痰音而是死亡咔咔音出现了,我就知道他要走了,开始给他做精油抚触,跟他说一些让他放松,让他安心的话,还是那些——你是安全的,女儿我在身边陪着你,这个过程无论怎样,我都和你一起度过……他点点头,那天他就特别惬意,点完头他伸了几个懒腰,嘴里就像吃好东西那样,在那嚼,我以前是给他做了好吃的,他觉得味道不错,才会这样嚼,然后这口气就没了。
我说老爸你不会就这么走了?也太惬意了,在放松自在的状态下就走了。我没有悲伤,而是有一种成就感,因为为他做足了准备,道爱、道别、道谢都是融在平时生活里的,我在父亲身上践行安宁理念,送他善终成功了。
秦苑主任
在做安宁疗护之前,秦苑做了33年的肿瘤血液科医生,肿瘤血液科是死亡率很高的科室。“如果病人最后没有活下来,就会觉得是一种医疗的失败,那时候会觉得非常受挫,开始怀疑自己职业的价值和意义。”
2012年,北京市癌症康复与姑息治疗委员会组了一个团去台湾了解安宁疗护,秦苑是团员之一。
2012年去台湾了解安宁疗护的小组,左四是秦苑
后来她自己在2013年和2015年又去了台湾。台湾那家医院的病房是居家化布置,秦苑去的时候,非常惊讶地发现那个病人没有任何输液,亲友在陪伴着他,大家围绕着给他唱诗,病人非常平静安详地就走了。
而此前,秦苑几十年经历过的死亡场景都是,病人生命体征开始往下走,医生直接把家属请出去,监测设备、药品抢救车摆一堆,用上强心药、升压药等等……最后病人总有坚持不下来的时候,然后通知家属,家属进来大哭。
“世卫组织WHO在网站上介绍什么是安宁疗护,其中有一条——接受死亡是一个自然过程,看到的时候,理所当然认为懂了,但是直到在台湾,看到那种死亡场景,回去再看这句话,认知层面上就完全不一样了。”
“我是79级医学生,84年毕业上临床,一直以来我接受的教育和恪守的工作理念,就是要跟死神死磕到底。为什么我们一直是那种抢救模式——生命不息,抢救不止?就是我们不接受死亡是自然过程,到他临终我们都不撒手。”
2012年去台湾的学习团来自北京7家医院,有13位医疗人员,这些人回来之后,基本上在北京各个医院和机构里边都成了推动安宁疗护的种子。
王静是独生子女,她现在独自在陪护病房中的父亲,每天为父亲准备他喜欢的鲜花,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满屋的绣球、玫瑰、向日葵上,这里被志愿者称为“最美病房”。
“我们住进来有10天了,之前挂到了秦主任的号,大概花了20分钟复述了整个看病的进程。秦主任就给了我一个特别坚定的判断,这个疾病肯定是下沉,而且要尽快进入到最后的护理阶段,减轻病人的痛苦。”
住进来之后,她最大的感受是家属的精力可以做很大的迁移,不再关注医疗,都关注在病人本身。
“医护人员在这10天当中缓解了他很多不适的症状,甚至于他们还会关注到,我父亲走动比较少,肠胀气,去安排中医的针灸,相对维持了他一个高质量的生活。还有社工给我的帮助,对病人的心理和家属的心理照顾,它是一个非常完整的闭环,包括有志愿者给卧床老人洗头发,这个都是很难做到的。”
秦苑说,“所谓安宁疗护,从我的视角去看,就是西医学终于有一个学科,用所谓科学方法去研究一个生命快要走到终末的时候,如何去照顾他们,才能支持患者和这个阶段的家庭,最大限度地降低痛苦。
收进安宁疗护病房的一个基本前提,是患者对病情知情,或者家属同意医护告知患者病情。
家属:他说我这病越来越重了,他发现了,他发生了疑问。
秦苑:如果我的目标和我的期待还在天上,我希望我还能康复,但是事实上我的身体已经明确地告诉我,在往深渊里一步步走,这个差距越来越大的时候,你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吗?
家属:会是什么后果?
秦苑:会抑郁。
家属:谁抑郁?
秦苑:假设下一回他再说他的情况不好的话。不否认。
家属:告不告诉他这个病情?
秦苑:问的时候不要拒绝。但是他问多少就告诉多少,他如果不主动问,我们也不会主动说,叫做贴着病人走……
“为什么我们说要告知病情?让他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,这是对他来说痛苦最小、最有尊严的方式。每一件事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走过的,到最后,家属反过来再去回忆这段时间,有一个家属告诉我,他说叫了无遗憾。”
有一些患者家属会说,“我们不懂,都听医生的,”但秦苑主任就一再强调,要听患者的,舒不舒服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婚礼现场
基本上医护人员会为每个病人开家庭会议。
家庭会议就是带领整个家庭成员,去看到患者自己的诉求是什么,然后盘点现在有哪些资源,如何能够更好地去帮他达成愿望。
他们在病房里举办过婚礼,婚礼原本已经定了时间,但为了让患者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儿子真的完成婚礼,就在病房里提前举办,满足他的心愿。
还有一位掌控欲很强的病人,什么事情一定要经他自己过目,他人生最后一个愿望是要去迁坟,把父母的坟合葬在一起。
“因为他躺在病房里脱不了氧气,为了完成他迁坟的愿望,我们专门成立一个小组,跟他远在美国的妹妹,也是测绘工程师联系,把他要迁坟位置的遥测图给他画下来,他会策划,在什么地方、种两棵什么样的树。
患者可以预约志愿者合唱团,这位病床上的奶奶曾是舞蹈演员,喜爱听音乐
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几十年,将要退出的时候,一系列的痛苦都会出来。
控制他身体的痛苦,远远不够,“专业水平体现在哪里?刚才这些支持,把患者自己的哀伤,然后患者家属的哀伤、我们照顾团队的哀伤,就是全社会的哀伤降到最低,这是我们所说的生死两相安的告别,所谓的善终。”
家属3年后回到安宁疗护科留下的卡片
“前几十年我觉得我也是个挺好的大夫,但是那些家属没有人愿意看见我,因为整个死亡历程非常痛苦,结果现在,病人走了之后,一年两年甚至很多年以后,我都不记得这个病人是谁了,但是家属还会想起来的时候再回来感谢你。”
安宁疗护科室中堆放了很多锦旗,和通常套路化的字样不同,上面的语句看得出都是仔细想过的,“专业温暖,尊重生命”,一位患者去世后,家属把这句话刻上水晶牌送来,秦苑把它作为科室的科训。